颓废是一种自我放弃的状态,放弃生命的步伐,被动地任由死亡生长,一点点吞噬生命。
颓废引来了络绎不绝的拯救者,但拯救总是会无济于事,在一次次抛弃他人看为宝贵的生命时,颓废者似乎体验到一种与众不同的“高贵”,在没有资格为人的羞耻背后,是对生命的藐视。
太宰治的《人间失格》逼真地刻画了这样的颓废,之所以逼真,是因为主人公是作者本人的写照,我们不仅可以看到这个文本,也可以看到书写文本的作者,看到他的坦诚背后仍然在不自觉地表演着,最后以自杀的方式高傲地谢幕。
在日本文化中,死亡是一种“美”,颓废则透着某种“高贵”。“因为怯懦,所以逃避生命,以不抵抗在最黑暗的沉沦中生出骄傲,因为骄傲,所以不选择生,所以拒斥粗鄙的乐观主义。”“虽然有时会独自一人,显得意志消沉,但那模样更是令女人为之心动。”在这里,沉沦和消沉仍然是在伪装,伪装出一种对生命不屑的“高贵”,来博取自己和他者倾慕的眼光。
这是自我生而为“人”,唯一可以存在的方式。
颓废者眼中的“人”不是生命本身,而是某种身份,是一些“应该”达到的标准。其中最重要的标准就是“被认可”,如果不被认可,就没有资格做人了。
所以,他们必须伪装,把自己扮演成“人”应该的样子来与人交往。伪装的结果是活得很累,同时也让自己失去了生命本来的感觉。
一方面,伪装的身份是他们与人交往的唯一方式,否则就不知道该如何交流,这本书的主人公就是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搞笑的“人”,他说:“从小,就算是自己的家人,我也猜不出他们有多痛苦、脑子里想些什么,我只觉得害怕,无法忍受那尴尬的气氛,就此成了搞笑高手。换言之,我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说话从不当真的孩子。”
另一方面,伪装逐渐代替了真实的感受,他们不仅不能理解别人,而且对自己也失去了生命的感觉。“对我而言,人类的生活无从捉摸。”“当然,我也吃很多东西,但我不曾记得,有哪一次是因为饥饿才吃的。”
伪装让自我脱离了真实的生命,成了一个“空心人”。没有情感,也没有感觉,连情绪都难以表达。难怪自己会觉得:即使知道有人爱自己,但自己却没有爱人的能力。唯一能够被体验到的情绪就是对人的恐惧。
恐惧伪装被揭穿,也恐惧伪装成功后别人的在乎。
被揭穿是羞耻的。主人公年幼时曾经被同学看出自己的哗众取宠,恐惧得不敢见人,恨不得同学从此消失。同样,伪装成功也是很可怕的。因为他深深知道,被认可的只是一个假象,而真实的自己一定会令人厌恶,生活只是在等待再一次的被羞辱。所以“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,碰到棉花都会受伤,有时还被幸福所伤。”他们“不相信神爱世人,只相信神的惩罚。所谓信仰,不过是为了接受神灵的鞭笞而在审判台前低头。相信地狱的存在,却绝不相信有天堂。”
他们整天生活在羞耻和对羞耻的防御之中,“觉得自己好羞耻。光是活着都很羞耻。”
唯一的解脱之道就是不再为“人”。“我觉得我的身体是死的,别人对我说笑话我也会笑,但是不会开心,就像是身体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一样。那感觉让我觉得我不存在。所以我想杀了自己。”
这种脱离生命,又不得不伪装“生命”的状态,让自我存在不堪重负。这样的“人”不做也罢!于是,颓废者开始敌对那个为“人”的身份。“生而为人,我很遗憾。”“每当我看到人类因为愤怒而不经意间暴露出的狰狞面目就毛骨悚然。如果说这种本性是人类生存的一种本能,那么,我对自己绝望了。”
绝望的背后,是把自己放在人类的对立面,对他人充满敌意。“我曾经无数次祈望过自己被人杀死,却从来也没有动过杀人的念头。这是因为我觉得,那样做只会给可怕的对手带来幸福的缘故。”对他来说,所有人都和他一样虚伪地活着、痛苦着,巴不得别人继续痛苦,而他是可以在死亡背后窃喜的人。以突出他与众不同的高贵。
所以,也许死亡是最彻底的伪装。活着是羞耻的,而死亡是“高贵”的。即使有伪装成功的瞬间窃喜,但“瞬间不足以成为生命的喜悦,我只相信死亡那一瞬间的纯粹。”这是对没有生命的自我最后的防御,使得这种颓废的论调最终走向了反生命的道路。
如果他们反叛的不是生命,而是束缚生命的那个为“人”的假象,也许还有机会和生命相遇,感受到生命的美好。然而,可悲的是他们从不去反叛那个假我,甚至抵抗这种反叛。“问问老天,不抵抗是罪吗?”这样的质问是在为自己辩护,以摆脱对生命的责任,因为他们不想为生命负责,如果得不到做“人”的荣耀,生命只有羞耻,为什么还要保护它。
失去自我如果到了丢失生命的程度,真的就没有力量为自己负责了。所以对于颓废者来说,觉察和重拾生命,才能将“人”还原成真实的生命,与那个没有生命的假“人”区分开来,为自己找到反叛假我的力量之源,从而脱离与生命对立的命运。
正如太宰治所说“若人类终究能让我明了其中真谛,或许就不必如此畏惧人类,也不必竭力讨好众人,更不至于与人类的生活对立,夜夜遭受地狱的苦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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