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遇见毕德生是在去年冬天的一次朋友聚会上。那天是冬至,几个朋友聚在一起,我们还专门找了一家简阳羊肉汤馆。一位朋友晚了一些才到,还带来了一位老外。这位老外就是Peterson(毕德生)。毕德生高高的个子,瘦削,微微谢顶,但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,淡蓝色的眼睛透着安静和坚毅。他的声音柔和,说着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。
毕德生说他是教授“心灵学”的老师,这激起了我的兴趣。我便邀他第二天一块去喝咖啡。
这是一间设在33楼的咖啡馆,向下可以看到府河穿城而过,河道蜿蜒,如同一只灵动的小蛇。隔窗远眺,可以看见远处隐约的雪山。当天的太阳很好,雪山也映上了金色,有的说这山是贡嘎山,有的说是四姑娘山。我们在临窗的位置坐下,点了咖啡和点心。我直奔主题,问毕德生“心灵学”是讲什么的?毕德生回答说,他主要讲willed passivity(意欲的被动,或者翻译成意欲的消极)。他说这短语听起来有些矛盾,意欲是主动的,而现在却讲它是被动的。我猜想他研究的领域应该是“意志”,果然如此。他认为我们花太多时间去研究“To be or not to be”(生存还是灭亡)这样的存在的问题,存在(being)无需追问,意志如何运作才是问题。我们研究的重心应该是“To will or not to will?”(运用意志还是放弃意志?)
讨论进入了毕德生的专业领域,他开始滔滔不绝。他说:“真正的工作不是自我表现,恰恰相反,卓越的工作者操练的是消极能力——自我抑制,以便工作可以自行进展,这是一切美善之工的写照。”听到这里,我已经把他想表达的思想和中国思想对应起来了,他想表达的是“无为”的思想,让“自我”无为,而让“自然”自行地去工作。毕德生所说的“消极能力、自我抑制”就是我喜欢用的“使无为”。“使无为”这是一个动作,这就是毕德生所说的“willed passivity”吧!我没有打断他的讲述,去分享我的体会。毕德生认为我们的喜好、价值观,甚至经验,在工作时都要暂时处于被抑制的状态,而是让“上帝”去工作。最后他激动地说到:“工作的人是一个谦卑自隐的仆人,过分自我炫耀会使工作遭受破坏,成为一种自我投射和自我放纵的恶行。”说完这些,他的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挥舞的动作,让我一下就看到了演说家的风采。
接下来毕德生的讲话,让我有点吃惊。他讲到一个概念“虚己”( emptied himself),他所援引的句子是《腓立比书》中描述耶稣的句子:基督倒空神性,成为人的形象。毕德生认为“倒空自己”(虚己)是救赎之工的中心点。“倒空是充满的前奏,一个水桶不倒空,不论里面装有何等美好之物,对于眼下新的任务而言,都是毫无用处的。虚己,正是消极能力。”听到这里,我满脑子出现的词有“虚室生白”、“坐忘”、“心斋”、“为道日损。损之又损,以至于无为”等等。想到这些,我决定一定要送一本《庄子》给毕德生。
毕德生告诉我,他之所以关注“willed passivity(意欲的被动)”,缘于他学习希腊语法的经历。希腊语法里有“中间语态”,它介于主动语态和被动语态之间。比如,主动语态“我辅导(counsel)我的朋友。”被动语态“我被我的朋友辅导(counseled)。”而中间语态“我征求辅导(take counsel)。”毕德生认为,中间语态要表达的是:主体参与到行动中,但是对行动结果没有掌控,只有参与。“事情不是我做成的,也不是已经成就的事情,而是我立志(will to)参与那些已经定旨(willed)的事情。”听到这些,我心里想到的是——顺势而为、顺流而下、顺其自然。但是在“顺势而为”之前需要审时度势,而每一个人对时、势的领悟各不相同,所以参与的方式又各有不同了。那些“奋起”的人和“躺平”的人,是不是心中都认为自己在“顺势而为”呢?还是他们没有“倒空自己”,他们的所做所为仅仅是被他们的欲望所驱使,然后或主动或被动地去活着,而不是“中间语态”?
毕德生对“意欲的被动”研究得很深入很细仔,他描述了婚姻生活中的“意欲被动”:“在婚姻中,倘若我们把自我的意志强加于他人,爱就无法进深;唯有当我们敏锐地对他人的意志作出回应之时,即在我所说的意欲的被动之中,爱才能够进深。”
和他深入的交流,已经让我迷上了他。我赞叹他敏锐细腻的体验,以及深刻的、人性的感发。“我们的生活不过是进入一个已经铺设就绪的世界,大部分的生活不是我们做了什么(we do),而是有什么做在我们身上(done to us)。倘若我们否定或回避这种被动性,我们的生活空间将会变得非常狭小。主动性的世界不过是份小事业,而被动性的世界则是个大宇宙。”听到毕德生这么精采的话语,我情不自禁地为他鼓掌!
毕德生阐述完后,我给他讲了《庄子.达生》中“梓庆削木为鐻(jù,鐻是古代的一种乐器)”的故事。毕德生听完则连连称奇,声称他没有想到在东方,在两千多年前,竟有人和他如此心灵相通——有同样的关注,有同样的思想。
后来我买了一套陈鼓应注译的《庄子今注今译》,并着我写的《生命即存在》一书一同寄给了毕德生。他也回寄了一本他的著作《返璞归真的牧养艺术》。收到他书的那天,正值冬日暖阳,我的心里和身上都特别温暖。我觉得每一个独具见地的思想都是一道光,而发出光亮的太阳就是对生命的热爱和拥抱。拥抱思想只是拥抱生命的方式之一,我祝愿每一个人都能找到自己拥抱生命的方式,找到自己的冬日暖阳。
(本文为小说,与毕德生见面,纯属虚构。尤金·毕德生,生于1932年,是加拿大维真学院灵修神学教授,北美深具影响力的灵修作家,有“牧者中的牧者”之称。文中毕德生的话语摘自他的《返璞归真的牧养艺术》一书。我在20年前就被毕德生的作品吸引,最近重读,心生感慨,就虚构了一场会面,隔着时空与他交流。在那个虚构的空间里,不仅有他有我,还有庄子,还有自然,还有无所不在的造物主。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