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天,禅师和弟子吃完午饭,在院子里散步。
禅师问弟子:“刚才你在做什么?”
弟子回答:“吃饭”
禅师又问:“吃饭的你与知道你在吃饭的你是同一个你吗?”
弟子回答:“是也不是。是同一个我,是因为这两个我都在我的身上;不是同一个我,是因为这两个我各自的功能不同。吃饭的我是行为的我,而知道我在吃饭的我是观察的我。”
弟子说完之后,神情颇是自得,期待师傅的表扬。禅师没有吱声。两人走了一会儿,禅师厉声道:“你到退思厅去反省,明天就不要吃饭了!”说完,拂袖而去,弟子呆站在原地,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
空荡荡的退思厅里,弟子盘腿坐在蒲团上,思考着“两个我”的问题。吃饭的我是短暂的,吃完饭,这个我就变了,变成了散步的我;而知道我吃饭的我是不变的,他永远知道我吃饭了。他还可以知道我被罚了,知道我在思过。我愤怒,他知道我在愤怒;我喜乐,他知道我在喜乐。情绪不断地变化,但他不变,他像一双永恒的眼睛。
想到这里,弟子渐渐有了一种感觉,这个“观察的自我”是纤尘不染的。因为各种想法、行为、情绪都是被观察的对象,不可能影响到观察者。
弟子在沉思默想中慢慢进入到自己内在的意识洪流中,他想:人们常说“人生如戏”,其含义不仅仅是指人生起起落落变化不定,而是说要把人生看成如戏一般,能体验到“演戏”和“观戏”两个部分。如果只体验到“演戏”,就容易入演太深,执迷不悟。所谓“演戏”,人的一生有两台戏,一台是各种社会角色的戏;一台是自己的各种欲望的戏。只有不时地,退到台下成为“观戏”的人,站在一旁观看,才能不沉迷其中,不被某一个角色或某一种欲望所裹挟。这就是所谓的超越吧!
想到这里,弟子感到自己的修行有一些入门了。原来“清净心”不是对世间欲望的压抑,也不是厌世,而是要分离出“观察心”,再常常使用“观察心”,这样“清净心”就能瓜熟蒂落地修成。南无阿弥陀佛!弟子心中不禁一阵狂喜,口中便急急地念起了佛号。
黄昏时分,弟子依然在打坐,继续用他体验到的“观察心”来观察一切:他自己的回答、师傅的突然严厉,以及自己体验到观察心而产生的兴奋,这些事物都被推到了前台,而自己退到后排,成了一个“观戏”的人。弟子又联想到他的家人,他出家的过程......,许多过往历历在目。但是,他己经能体会到自己不是身在其中了,而是站在一旁观看这一切。弟子又试着看自己的起心动念:追求真理而想成佛的心、想灭尽烦恼获得清净的心,这些发心和念头都和自己有了一段距离。它们好像不完全是自己的欲念,因为自己是观察者,而不是参与者。欲念是可以被观察的,在观察中欲念就与自己拉开了一段距离。欲念下的得与失都是一出戏,“得”是一出戏,“失”也是一出戏,对观察者而言没有本质区别。所以,他作为观察者,体会到不得不失、不增不减的存在。观察者不评价,无所谓垢净,所以他体会到不净不垢的存在。被观察的对象有生灭,“看”是没有生灭的。灯亮了,你看见满屋的陈设;灯灭了,你看见黑暗。无论灯亮灯灭,你都可以看见“陈设”或者“黑暗”。“看”一直存在。这样他就体会到一种不生不灭的存在。
弟子越强化自己“观察者”的位置,自己的内心越是平静,连想成佛的心都淡了。
天渐渐黑了,又渐渐亮了,弟子在退思厅里静静地坐着一晚。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过。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些儿时的伙伴,大家一起下河游泳,在石缝里摸鱼。他的心柔软了起来,回忆中喜乐的事多起来了。而过去那些令他愤怒的事情,现在回想起来,他开始由愤怒转向了悲哀。悲哀自己的遭遇,悲哀命运的捉弄。这种悲哀不断地扩大,甚至扩大到施暴者,为他们的无知、贪婪而悲哀。从一事一时的悲哀,扩大到人生的苦短和人生的浪掷。一股悲悯的浪潮席卷了他,他在蒲团上也不禁摇晃了一下。其实悲哀早就在心里,只是不愿去感受。今天,因为他站在观察者的位置上了,所以可以去接纳内心里的各种情绪,而不用掩盖和防御。
他继续在蒲团上坐着,任由内心变化,由平静转向悲哀,由悲哀转向悲悯,他的内心也越来越柔软,如海草一般轻轻摇曳。 |